唐代詩人當(dāng)中，薛能比較狂妄，他自比李杜，為后世詬病。但他有幾首牡丹詩，寫得不錯。

昔人介紹薛能，有兩種說法：第一，“字大拙，汾州人，登會昌六年進(jìn)士第”；第二，“字太拙，汾州人，登會昌六年進(jìn)士第”。

他的字到底是“大拙”，照樣“太拙”？讓我們分解一下。

昔人起名、取字，有個總原則：名在前，字在后，兩者關(guān)聯(lián)。紀(jì)律有二：第一，字是名的延伸，詞義互見，相輔相成，譬如諸葛亮，字孔明，亮與明同義；第二，名與字詞義相反，譬如南宋理學(xué)家朱熹，字元晦，后改仲晦，熹與晦反義。薛能的名“太能”了，取字時就須“拙”，而且要“大拙”、“太拙”，讓意思相反，才能到達(dá)平衡。這兩個字都相符取字紀(jì)律，就都留存下來了。

但薛能“太能”了，反而不好。他以為李白的詩還沒有他的好，于是寫道：“李白終無取，陶潛固不刊。”又說：“我身若在開元日，爭遣名為李翰林。”他還以為自己的詩遠(yuǎn)比杜甫、白居易、劉禹錫的好。

這固然是瞎吹。宋人洪邁在《容齋隨筆》中談?wù)撜f：“薛能者，晚唐詩人，格調(diào)不高而妄自尊大。” 但對洛陽人來說，薛能值得研究，他的《牡丹四首》收在《全唐詩》里，向來無人注釋。而眼下正值牡丹文化節(jié)，不妨把他的牡丹詩拿出來曬曬，并比較原文列出譯文(譯文為洛陽師范學(xué)院苗蘭英先生所譯)，以饗讀者。

第一首原詩為：

異色稟陶甄，常疑主者偏。眾芳殊不類，一笑獨(dú)奢妍。顆折羞含懶，叢虛隱陷圓。亞心堆勝被，美色艷于蓮。品質(zhì)如寒食，精光似少年。種堪收子子，價合易賢賢。迥秀應(yīng)無妒，奇香稱有仙。深陰宜映幕，富貴助開筵。蜀水爭能染，巫山未可憐。數(shù)難忘次第，立困戀當(dāng)中。逐日愁風(fēng)雨，和星祝夜天。且從留盡賞，離此便歸田。

譯文：我一直疑心造物主心眼太偏，集中樣樣優(yōu)點(diǎn)，唯獨(dú)賦予牡丹，讓所有的花卉都遠(yuǎn)不能同它相比，一任它睜開嫵媚的笑顏。沉甸甸的花蕾下垂時，似乎含羞低頭，花葉落盡后，枝條支持起空虛的圓圈。翠葉遮掩開花朵，像覆蓋著被子，姿容比夏天的荷花更多幾分嬋娟。品質(zhì)高尚，宛如恬淡超脫的介之推，神采奕奕，恰似風(fēng)姿瀟灑的青年。只要栽植，便一代一代良種傳承，內(nèi)在的美德更堪仰慕，跨越外觀。對它異乎尋常的艷麗，嫉妒也白費(fèi)，奇異的香味似乎來自仙人。花繁葉茂，能作為遮擋陽光的帳幕，雍容華貴，好給筵席旁的食客勸餐。色澤天成，蜀地的丹青怎能把它涂染，巫山神女相比之下哪還值得愛憐！數(shù)不清花朵，久站困倦，簡直想在花叢安息。一每天只郁悶?zāi)档ぴ馐茱L(fēng)雨糟蹋，對著星空祈禱老天爺把花期拖延。且留下花兒讓我一次看個夠，等花謝香消我寧愿辭官回家種田。

第二首原詩為：

萬朵照初筵，狂游憶少年。曉光如曲水，顏色似西川。白向庚辛受，朱從造化研。眾開成朋友，相笑極仙人。見焰寧勞火，聞香不帶煙。自高輕月桂，非偶賤池蓮。影接雕盤動，叢遭惡草偏。招歡憂事阻，就臥覺情牽。四周宜綈錦，當(dāng)頭稱管弦。泊來鶯定憶，粉擾蝶何顛。休息承朝露，滋榮仰霽天。壓欄多盡好，敵國貴宜然。未落須迷醉，因茲任病纏。人誰知極物，空負(fù)感麟篇。

譯文：牡丹大放異彩，把賞花的筵席照耀，樂得人失態(tài)輕狂，使我憶起青春幼年。花海在朝暉中涌動，像曲江波光粼粼，顏色鮮亮，像蜀地聞名的丹青顏料。白牡丹是從白龍哪里領(lǐng)受到靈氣，紅牡丹是由造物主研磨丹砂制造。萬花一齊開放，結(jié)結(jié)婚密朋友，猶如仙人相會，說談笑笑。紅色隨風(fēng)搖晃，用不著火苗合作，香氣四下噴散，看不到輕煙裊裊。它自命狷介，瞧不起月亮上的桂花，池塘中荷花低賤，與自己更不是同志。花影搖曳，像雕飾華美的盤子在閃動，野草嫉妒，長在花叢旁湊熱鬧。我應(yīng)邀加入賞花，就怕工作牽制，臥床不能成眠，只為牡丹魂牽夢繞。牡丹周圍應(yīng)該張起護(hù)花的絲綢帷幔，面臨花朵值得鐘鼓樂之，音樂喧闐。黃鶯就近棲息，停下啼囀，定神考慮，蝴蝶貪戀花粉，樂得倒四顛三。蘇醒繁殖是承蒙甘露的滋潤，欣欣向榮仰仗著陽和晴天。看到滿欄花朵都那么壯麗悅耳，以為它珍貴猶如國家，真是理所固然。趁著繁花似錦，盡管癡迷流連，我寧愿患病請假，好擠出時間。可有誰知道牡丹是萬象中最好的器械，白白辜負(fù)了我這為它嘆為觀止的詩篇。

第三首加進(jìn)了小我私人感受，原詩為：

去年零落暮春時，淚濕紅箋怨分別。常恐便隨巫峽散，何因重有武陵期。傳情每向馨香得，不語還應(yīng)相互知。欲就欄邊安枕席，夜深閑共說相思。

譯文：記得去年牡丹凋零，春日即將過盡，我和著淚水在紅紙上寫下離愁別恨。畏懼它猶如夢中的巫山神女去無蹤影，若想再見，會和桃花源一樣杳無音信。它以馨香通報對我的回報之情，雖然不能語言，相互卻心心相印。我只想在花欄邊安息就枕，夜深時好向它訴說相思情分。

第四首寫得更好，原詩為：

牡丹愁為牡丹饑，自惜多情欲瘦羸。濃艷冷香初蓋后，好風(fēng)干雨正開時。吟蜂遍坐無閑蕊，醉客曾偷有折枝。京國別來誰占玩，此花光景屬吾詩。

譯文：我為牡丹牽腸掛肚，自甘饑渴，吝惜和忖量使得我消瘦虛弱。乍暖還寒，帷幕護(hù)著濃艷冷香，細(xì)雨和風(fēng)，正是開花好時候。蜜蜂紛紛前來，花蕊不留空缺，醉客借著酒力，偷摘花朵。自從脫離京都，不知由誰賞玩，那昔日情事全付給這一篇詩作。

從這四首牡丹詩看，薛能對牡丹來說，不是一個觀看者，他不似今日游客，拿著相機(jī)忙著摁快門，而是專心去素描牡丹，把自家感受和自家心機(jī)都一筆一筆描入牡丹花蕊。他愛牡丹，不惜文字，縱橫鋪陳，每首詩都寫得很長，這是真正的牡丹知音，我們應(yīng)記著這小我私人。